馮端?資料圖

6月，在中國科學院院士馮端百年誕辰紀念會結束后，記者撥通了馮端女兒馮少彤的電話。表明來意后，馮少彤笑了笑，淡淡地說了一句：“其實我覺得父親就是個普通人?！?/p>

在學界，馮端并不普通，反而是專業權威和精神標桿一樣的存在?！俺⒔Y構奠基業，建構體系凝聚態；引領方向躋一流，筑就平臺創模式?！彼嘤艘恢蹜B物理科學研究隊伍，是我國金屬物理學和凝聚態物理學的奠基人之一。

學術上的成就和社會上的贊譽沒有讓馮少彤認為父親有什么不同。因為他和大多數人一樣，過著平凡樸實的生活，勤懇工作、疼惜子女、呵護家庭。

“只不過他興趣廣、愛讀書，但凡和科研相關的都尤為上心、細致?！痹隈T少彤關于父親細枝末節的講述中，她逐漸勾勒出記憶中那個不普通的普通人。

一生與書為伴

在閱讀中為女兒打開世界

小時候，每次鄰居問馮少彤“你爸爸在干什么”，答案一定是“在看書”。馮少彤說父親閱讀涉獵很廣，并不局限于哪個類型。以前家中沒有單獨的書房，但父親有一張大大的書桌和幾個書架，滿滿當當都是書。

如果馮端沒有在家看書，那就一定“泡”在南京大學的資料室里。他看起書來，完全能用“廢寢忘食”來形容。要是學生或其他老師到資料室來找書，只要一問馮端，他就會立刻告知具體位置——在哪個書架、位于第幾層。

馮端喜歡讀書，多因家庭熏陶。其父是一舊式文人，也算碩學通儒。母親雖未受過正規教育，但常脫口而出唐詩百首，成為馮端最早的詩詞啟蒙者。家中大哥馮煥對他影響較大，馮端生前記述，大哥常買書贈予他，開闊了他的眼界。

馮端在讀初中時，就開始接觸外文小說。他從不背單詞，都通過閱讀來積累。馮少彤為此很羨慕父親，因為她常為記英語單詞而煩惱。

馮少彤記得，兒時的她很調皮，故意從英文詞典里挑一些生僻詞，想考考父親。沒想到，圓圓腦袋的父親瞇眼一笑，隨即說出了答案，還不忘自夸：“你難不倒我的?！?/p>

馮端會給女兒講英文故事。家里有一本英文版的《愛麗絲漫游仙境》，有好看的配圖。馮端拿著它，先念一段英文，再翻譯成中文，馮少彤和姐姐聽得入迷，仿佛跟著愛麗絲掉入了那個神秘的兔子洞。有時候馮端念英文的時間長了，兩姐妹便會催促：“快點快點，我們聽不懂?！?/p>

馮端也喜歡淘書。二戰結束后，當時在中央大學（現南京大學）就讀的馮端隨校從重慶遷回南京。臨走時，他在街上的地攤收了不少便宜的舊書和畫冊，存于家中。

畫冊的大小和現在的報紙差不多，里面附有多張凡爾賽宮的照片。馮少彤對那些漂亮的歐式花園、噴泉和雕塑十分感興趣。

幾十年后，馮少彤去了凡爾賽宮。不經意間，她看到花園里的雕塑時，驚喜地一眼認出?！澳鞘歉赣H曾帶我見識過的世界?！彼锌?。

對事嚴謹認真

只會為科研而煩惱

馮少彤印象中，父親并不講究吃穿用度，除看書外，父親也喜歡念詩，愛聽交響樂，能下圍棋，會打橋牌，愛看電影、看戲，世界杯賽時還會半夜起來看球賽。

事實上，除科學外，馮端的知識和興趣還遍及其他多個學科，哲學、文學、詩詞、藝術、歷史、繪畫、書法……涉獵高雅，造詣頗深。

這些愛好給予馮端樂趣和自由的同時，也拓寬了他的思路，讓他在科研工作上擁有獨到的眼光，從而做出多個“第一”和“首創”?！爱吘购芏嗍虑槎际侨跁炌ǖ?，能夠觸類旁通?！瘪T少彤說。

女兒認為，父親立足物理卻超越物理，具有文理兼通的知識結構和立足前沿的創新能力，并通過融合學術思想與人文素養，使學術視角觸及多個領域，從而能更好地取得突破性成就。

“但做科研光有敏銳力肯定不夠，父親能有這些成績，和他愛看書、善積累、勤鉆研，以及嚴謹的工作態度分不開?！瘪T少彤說，只要涉及科研的事，父親就特別上心。

若父親下班回家后不愛笑也不多說話，飯桌上扒拉幾口就去書桌前坐著，馮少彤一定不會打擾他。她知道，父親只會因為科研的事而煩惱，過幾天他把問題想明白了，又會露出笑顏。

一次馮少彤看到父親給物理雜志寫文章，改了一遍又一遍，簽字筆都寫“禿”了幾支。整體修改完后，父親又按習慣認認真真謄寫了一份。他告訴女兒，文章要想寫好，就得這么做?！耙驗樵谛薷闹?，不斷會有新的想法和見解，我們要精益求精，做其他工作亦是如此?！?/p>

上世紀70年代末馮少彤考入大學，選擇了學習物理。畢業后任教，她教的也是物理，女承父業。雖然主攻光學全息及數字全息等方面的研究，但她偶爾也會請教父親。

聽完問題后，有時馮端不會立馬回應。過了一兩天，馮少彤自己都忘了，但馮端會突然提起，給女兒詳細解答。

為“大家”舍“小我”

他知道自己看重的是什么

馮少彤眼中，父親做事一向平穩、不急躁，并非張揚之人，也很少生氣。但只要關系到學校和實驗室，他就會“急”。

這個“學?！?，就是父親為其奉獻了70余年的南京大學。他于1942年考入，求學到任教都在此，他的科研發展與南京大學的建設發展密不可分。

而“實驗室”則指的是在他提出戰略設想、加以籌劃并奔走呼吁下，國家于1984年設立的南京大學固體微結構物理國家重點實驗室。其作為我國首批國家重點實驗室之一，有效推動了凝聚態物理學的快速發展。

實驗室建設初期，正逢對外開放熱潮。出國交流學習的機會很多，但馮端將這些出國名額都給了青年老師和學生。

“父親覺得，他要守住實驗室，要為實驗室謀劃，而且很多經費、設備的問題都需要他解決?！瘪T少彤明白，父親想為晚輩后學創造更多機會，讓他們快速成長，這樣學科專業才能持續發展。

“他會為學生挑選適合深造的院?；驅?，但從不強求，非常尊重學生自己的選擇?！瘪T少彤清楚地記得，那時伯父馮煥從美國給父親帶回一臺老式打字機。想要使用方便，必須掌握一套指法。父親戴著眼鏡，伸出食指，在鍵盤上敲下一個又一個字母，寫成一篇又一篇的英文推薦信，將年輕人送往大洋彼岸的學堂。

為“大家”舍“小我”的犧牲，馮端做過不止一次。大學畢業時，家中哥姐出國留學深造，考慮家中母親須有人贍養，馮端放棄了出國的機會，留在家中。

但馮少彤認為父親的決定并非“犧牲”，只是知道自己看重什么。后來有機會出國了，馮端更是抓緊時間學習交流?！坝幸淮嗡ッ绹f金山，負責接待的學生提議先帶他去周邊逛逛，沒想到被一口回絕?！币驗轳T端趕著去見所要訪問大學的教授，了解國外同行在做什么研究，盡快帶著先進的經驗或技術回國，并傳于后輩。

在今年6月于南京大學舉辦的馮端百年誕辰紀念會上，馮少彤遇到了很多來參會的父親的學生。他們在領域內都已頗有建樹，口中念叨的都是恩師生前悉心的栽培和教誨。

馮少彤的思緒，突然回到了兒時的夏夜：父親拿著一個簡易的單筒望遠鏡，帶著她和姐姐去南京大學的操場上看星星。雖然望遠鏡倍數不高，但已能捕捉到北極星、牛郎星、織女星……它們于夜空中予人光明。

如今抬望眼，長相憶，馮少彤堅信，父親業已“人星合體”，與物理世界再續前緣?！霸噯柼焯萌?，卻道求知依舊。知否？知否？應是父親本色?！?/p>

（原載于《中國科學報》 2023-07-06 第1版 要聞）